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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木情缘,和一个人的功夫茶

一个无所事事的星期天,有朋友约茶,到了茶楼,主人却没来。打电话说临时有急事,让我自己喝。并特意交代说“钱已经付过了。你就好好享受一下一个人的时光吧”——好像我平素是多喜欢凑热闹似的——因为是老朋友,却也并不责怪她。像她这种“小政客”,“临时急事”自然是家常便饭。来之安之,免费的享受何乐而不为。

心里却有疑惑,此茶为何?

这是一家高档茶楼,室内装潢是典型的中国风,古雅大气,沉静雍容,从陈设器具到光线色调,与茶很是匹配。七八个隔开的小茶室,门口分别挂着梅兰竹菊松杉桂等各种佳卉名木的门牌。以前也来过,但像这样单独、到这种地方、喝茶,却是开天辟地第一遭,有种奇特的新鲜感。不知道能喝出个啥来。

一位面熟的茶艺师带我进了“兰”室。她为我选了一套薄胎白瓷茶具,放在茶桌上,把自动上水装置打开。我对她摆摆手说,你忙你的去吧,我自己来。她也就没多客气,笑笑,带上门出去了。她本来是要留下来“服侍”我的——我明白,朋友预交的钱有一大半是给她的。

日常茶,大多用玻璃杯,喝得过瘾,尤其渴时,懒人。杯底一小撮茶叶,黑红黄绿白的,无论什么茶,滚烫的水倒进去,茶叶上下翻滚,汤色的浓淡变化看得清楚,叶片的舒展升潜也弄得明白。着重点似乎在杯中的动静,喝倒是很其次了。

古代清雅之士喝茶有很多讲究,比如什么焚香通灵,白鹤沐浴(洗杯),玉壶含烟,雨涨秋池等等,——这些名目,听着也是美不胜收啊。而且烹茶一定要用无烟炭火,用上好的紫砂陶。至于泡茶之水,红楼梦中人,甚至有用一片一片花瓣上收集来的梅花雪泡茶,这当然是上等的极致的功夫茶。

功夫茶形式大于内容,是贵人们的雅事。今天,既然是一个人的功夫茶,就省了那些繁文缛节,等水烧开了,茶具也烫过,端坐在茶桌前那张红木椅上时,竟觉得这稍嫌庄严的程式于我实在是有些幽默。

喝的小种茶。郑重其事的功夫茶,茶就放到了首位。大杯叫饮,小盅谓品,自有天壤之别。就像家里一件熟悉不过的物件,熟视若无睹,忽然有一天,把它放在了放大镜下,各种被忽略的细节,就会一一呈现。

头道茶,洗,此时酣睡着的茶叶刚被唤醒,滚水倒入壶中,水面即飘起哈欠似的轻狂的浮沫,颜色像淘菜水,不讨人喜欢,于是倒掉。是一幕剧要上演之前的热身。锣鼓齐鸣,戏要开场了。

二道茶就明显好多了,剧情正在慢慢上演,不急不徐,从容铺垫,一步一步向高处走,让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。颜色红得鲜艳,苦得有些试探,兜着一个自信的包袱呢。

打开壶盖的瞬间,那一缕随水汽上升的香,是期待中的馥郁。一口热茶咽下去,有一股余香,从舌根两侧返回到舌尖,柔和甘醇,久久不散。

也终于是期待中的颜色了。三道茶,玛瑙一样的红,酒一样的酣醇,在白色小瓷杯里,红得那么勇敢,坦诚,无怨无悔。一幕剧的高潮到来,窦娥血溅六月飞雪。王宝钏寒窑十八年,苦苦等来了薛平贵。黛玉香消玉殒之夜,别处欢庆的喜宴。夏到深处,秋凉将至的心碎。

茶味热烈饱满,决绝,尽情尽性,如日中天。所以这一道茶很苦,苦的博大壮美。慢慢地啜饮着,任其苦香在喉舌齿颊间来去,萦绕,有时候是一丝惆怅,有时候是一缕欣喜。

第四道茶,已经开始淡了下去,无论色、香,还是味。色少了红艳,多了润黄,如一块上好的糖玉。很正的茶色,茶色玻璃,茶色眼镜,指的应该就是这种颜色。曾经沧海的水,巫山归来的云。

悠悠的香,平静的苦,这是落幕之前的淡然。

有低谷,有高峰,有悬念,有答案。有始亦有终。喝茶亦如是。人生亦如是。

喝到此处,也才体会酒宜对饮,茶宜独酌的况味,真应该是一个人的“享受”。还是那张红木茶桌,那把红木椅,那套白瓷盖碗,开始感觉的那一点幽默,这会儿已悄然消失,端庄自有端庄的道理,与深意。

朋友请茶而不来难道如此委婉的缘由?不太可能。忽想到先前的疑问,离开前要打电话给她,她先打来了。不好意思了啊,老同学,能不能写一幅苏轼的“仙山灵草湿行云”给我?就为这幅字才豪掷几百金请你的呀。她在电话里大声笑着。

哦,原来如此啊。我想起苏轼的那首最美茶诗七律《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》:

仙山灵草湿行云,洗遍香肌粉未匀。

明月来投玉川子,清风吹破武林春。

要知玉雪心肠好,不是膏油首面新。

戏作小诗君一笑,从来佳茗似佳人。

——字那么多,要收费的啊,一顿茶就算了吗?我也笑着说。那你要啥?只管讲。她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。

我要一套茶楼里的那种红木茶桌。我跟她开着玩笑。想起那极品小种红茶,与那套嘉木情缘竟是天造地设一般的,色香味形意。

“中啊。”她在电话那端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,答应得干脆,但不知道会不会再次爽约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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