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柳田明载于中读App顺着沿南海的高速公路,三百二十公里之外,就到了故乡。
其实是不想回去的。但我还是起了个大早,一个人坐上了回故乡的车。
之前三年回去一次,每走一步,都叫轻快。村口那个卖炸猪脚圈的阿伯,村尾那群翠绿的高山,我认得出。它们就像一个标志,牢牢地钉在我的脑皮层上。
早晨,老阿公坐在自家门前喝着功夫茶,他饮的很慢,像是一杯名叫前半生的茶滑过他那镶金的牙。傍晚的时候,放学的小孩总是习惯晚归家,他们熟悉哪一棵树上有鸟窝,哪一条近路走起来比较快到后山还不让家人给发现。只是熟记了几个“好去处”,便玩拼图一样的用脚印把这个山村填补的一块不剩。
老家在潮汕的乡下,这是今年的第四次回去了,每一次我都找不到那条通往故乡的路,这些年它是一天换一个样。而成年之后总是容易遗忘,习惯了承诺,又总是容易遗忘。习惯了习惯,一切都如白开水过喉一样的过,无论是接纳再盛的欣喜,还是胸口要挽留那一滴离别的不愉快,我们都不再如孩时那样洒脱。衣服穿得多了,心就不再赤裸裸。
没有兴致玩拼图,却活该花时间走迷宫。我不想麻烦亲戚,他们都挺忙的。
就这样一个人踱步在长长的乡村公路上。
回来是有目的的。
祭祖,总是在一年里的秋末。此时杨桃已经被摘个精光,荔枝与龙眼早已经被吐成核,睡进了黄土里。只是现代的秋天再难见丰收,可延续下来好多年的传统,照旧。
每年的这个时候,回程的路总是堵。回程的车票,也异常的贵。大家都在着急着什么呢?反正我们这一代人,都是要失去故乡的。
但我知道,人们总是在放手之前恋恋不舍,想抓的多紧就抓的多紧,以为这样就能紧紧把它攥在手心。可宝贵的东西,它要走,你是留不住的。但你也不想放开它,在手里多停留一秒,意味余温就能多回味一秒。
我是在午后的大太阳下,到了大伯的家。
推开院子掉漆的铁门,就走了进去。自觉进到里屋,伯伯如每次来时那样,没表现的太热情,只是提着老旧的茶壶,预备给我倒茶。我说,还是我自己来吧。
陪着抽了两口烟,话没再多说,取了自家的钥匙,我便离开了大伯的家。
老家很老,记忆里就从来没有年轻过。在外头出生的孩子,是不太有老家这个概念的。那扇门还是那扇门,那扇门里曾捂热的欢笑,早已经被奔流向前的岁月远远地抛弃在了泛黄的旧照片里。
我把灶台里残留的灰给扫了,卡住的门栓打通了,吱呀的一声扣出一片烟尘。把那辆放了很多年的旧单车搬移到一边。我想到了父亲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时候,曾骑着这辆单车去上学。这辆单车,是我们一家的恩人。
妈妈常常在我姐姐面前说,“放学的时候去拍那个骑单车男同学的屁股,也许他一个回头,路没看着,就掉沟里了。掉进了沟里,然后你们就这么不小心认识了。夏天的时候,还能约着去河里游泳呢!”
姐姐第一次回答:“我不要这么野蛮。”
等妈妈再次给她讲起这段经历的时候。
姐姐回答:“唉,可我已经是剩女了......妈啊,放学时一路都怀抱着喜欢的人的腰是什么样的感觉?”
靠海的人吃海,靠山的人吃山。当有一天山不被允许开采,男人就把眼睛望向了外面的世界,村里一半的男人拖家带口顺着南海南下去了东南亚,从此故乡只是每天清晨睁开眼的一阵恍惚,每晚临睡前的一声叹息。
大伯是一个很踏实的人,在流行外出谋生的上世纪八十年代,整个村的男人唯独他选择坚守。他说,他爱这土地爱的深沉。我也相信他脊梁骨里的那份认真。其实我知道,大伯是为了能照顾从小就开始生病的堂哥。
他的几个兄弟们,把分来的田地统统送给他耕种,像挣脱一个桎梏一样,最后逃离了故乡。他也就欣然接下了所有的田地,他愿承受阳光砸在他背上的重量。借着年轻时的热血一锄头挥下去,转眼种出满头的白发。收成一年不如一年。在上次来的时候,伯母拉着我到墙角,她偷偷告诉我:你大伯啊,他老了。
我在心里面说:我大伯,他老了。
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一直都是大人,小孩一直都是小孩。直到有一天自己长成了大人,他们却佝偻成了老人。
祭祖,一年一小祭,三年一大祭。我们这的祭祖又称拜姑婆太。
姑婆太,就是这儿的人奉为的先祖。传说她是一个奇女子,一个已经化作神仙的女子。她有很多神奇的能力,比如保平安,比如保丰收,比如保你好运前程。
我相信科学,但我也尊重习俗。这里的文化,多少受到闽台一代的妈祖文化影响。
今年,恰逢村里大祭。
一阵紧锣密鼓之后,热闹就在这群山里炸响。说它是隆重的,但这隆重又传不出到山外。
大祭首先是去西门寨接姑婆。
这紧挨着的三个寨子里的人,同为姑婆太的后人。每年一个寨子举行大祭,另外两个寨子则举行小祭。按照顺序,明年举行大祭的寨子只能举行小祭,它隔壁的那个寨子则举行大祭。这样,一个寨子三年就会轮到一次大祭。
所以今年轮到我们寨子大祭之前,就是先去隔壁寨那个上年举行大祭的西门寨,接姑婆太,把她的画像接来这里供奉,进行大祭。
接姑婆太的队伍很长。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。队伍的开头是村里的长者,他们打扮都很统一,穿着青灰大褂,戴着墨镜,头上一顶黑毡帽,有怀表的就摆个样揣着个怀表,一个个乔装成了旧社会里的老爷。大伯也在这群长者里面,他挠了挠头,摘下了毡帽,显得有点不自在。之后是村小学里的鼓号队,他们敲锣打鼓,制造热闹。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回来,堂哥也在这队伍里,他是掌鼓的那一个,穿上制服很是帅气。兴许是借着姑婆太的力量,原本体弱的堂哥,脸色也红润了许多。因我小学时没能选拔进鼓号队,所以很是羡慕鼓号队里的同学。再之后就是举横旗的青年女子,她们脸上抹着淡妆,水灵的眼睛总是透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。旗帜里的内容,大都是祝福语。队伍的最后,就是村里其它的人了,他们跟着队伍,有说有笑。而壮年们在队伍的两边,走一段路,就甩出火红火红的鞭炮。我看见那些黄的黑的土狗啊,吓的往山上跑,往田里窜。
也会有附近的一些四里八乡的游客,赶来看看热闹,蹭蹭姑婆太的福气。
所以会很热闹,漂泊在异乡的人,大都选择归来。大家把乡情看的很重要,喜欢流浪,又喜欢归来,归根结底还是胸口里的那一份灭不了的乡情。可最后的最后,终究逃不过迁徙的制裁。
我们在祭祀什么呢?一个历史上的神仙?一段过往岁月?一份赤城忠心?
我们也许只是在感受一场持续三天的落叶归根。
接来了姑婆太,然后就是祭祀。
祠堂前的广场上会摆满各家的桌子,圆的方的,古董一样旧式的,刚从家具店抬来的。摆的整整齐齐。桌子上摆满各种祭品,他们似乎不要美观,祭品堆的越多越能看出这家人对姑婆太赤城的信仰。
祭品是有讲究的。糕点得选择本地产的糕点,水果中最好得有一样是本地产的水果。酒最好是自家阿嬷酿的,鸡鸭最好是吃着本地的稻谷长大的。把鸡鸭拿去集市上让商贩拔毛,很有意思,商贩白白帮你的鸡鸭拔毛,拔干净后把脱下的鸡鸭羽给他,他还倒贴你钱,拔一只鸡,给你三块钱。他难道要来羽毛去做鸡毛掸子——小时候我跟邻居的伙伴儿这么猜测。祭品上的那几盘炒的蔬菜,最好也是自家田里长出来的。但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去村口的小卖部买,老板娘说西蓝花八块五一斤,我问怎么这么贵,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种田了。大都在门前扒开一片小地,自给自足。这个村里的人,不再有人会种多余的农作物去卖了。而我,却想起了大伯。
姑婆太的画像前摆着十只刚宰好的肥猪,两只山羊。这些牲畜像睡着了一样,眯着眼睛架在那木桩上。小时候我每次路过都会离它们很近,想着可不可以数清楚它们闭眼时有多少根眼睫毛。堂哥还会淘气地对着肥大的猪耳朵嚷嚷:“快起床啦!懒猪起床啦!”为了这事没少挨骂,阿嬷说这些是祭品,不能去骚扰它们。而现在,我和堂哥也早已经不这么干了。
姑婆太面前的香火,三天不断。看着那些从里面祭拜出来,被烟雾熏的从头到脚泪流满面的人,我竟要笑他们,然后自己也想去感受一下。于是,我就这样哭了三天,因为这是个必须的过程,早晚都是要去上香祈福的,替我在外忙着工作无法归来的哥哥姐姐,替我死去的父亲,也悄悄地替我在意的人儿。哭后总是莫名的惆怅,坐在门墩上,在这本该称作故乡的地方,我的目光却像个异乡人一样躲藏。
第一天热热闹闹地祭祀结束后就到了晚上。这时,广场上美丽的焰火炸开一个村庄的热闹。一街的红灯笼下,每个人脸上都泛起了红光,还以为自己到了台湾九份,那个《千与千寻》的原画场景。可我又不是千寻,没有贪婪的父母,也能在这遇到一条白龙吗?
广场的舞台上,画着脸谱的民间艺人咿咿呀呀唱着潮剧。四郎探母和苏六娘的某个桥段,我还记忆犹新。三年前听过,六年前听过,九年前听过还学着唱呢......三年后会来听吗?六年后呢?三十年后这个舞台上还会有人表演么?
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,不知道会开出怎样的花朵。
直到广场的上空最后一枚烟花在空中绽放。手拿棉花糖的小孩不再伸手要钱,炊烟还从原来的那根烟囱冒出来,做祭祀糕点的师傅又可以歇息一阵时间。大家匆匆地来,又匆匆地离开。草地与后山,明年不再奔跑那群小孩。只是大伯的身板,明年还将弯在那片木薯田。很久前就听说堂哥的病,这辈子是好不了了。
走吧,就这样离开吧,悄无声息感谢你啊,故乡把年轻的人儿放逐到这世界流浪
当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自由,于是我今生都在缅怀那个羁绊
遇见了一群这么可爱的人
只是我的虚荣和假装,会不会
伤害到他们瞳孔里的光
相信羁绊与自由并存相信你不会消失,留我一个归宿和过往
我对你没有记忆,我却很想拥抱你
等你累了,就睡一觉吧
没关系的,相拥过后的人总是容易更快的丢失温度
而我却早已经,习惯了遗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