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部
第14章
听完叶颖的故事,陈一飞陷入深深的沉思。漫长的沉默像一条河流浸润着两颗孤独的心魂,这两颗心就好比漫漫长夜中两粒发着微光的萤火,在广阔的黑暗中不期而遇。陈一飞不小心与叶颖的目光相遇,但他马上避开那深潭般的眼睛,生怕掉进去似的。叶颖咳嗽了一声,首先打破沉寂:嗨,小伙子,在想什么心事,怎么那样深沉啊?陈一飞摇着头叹息道:姐姐啊,你真的太难了。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……
“哟,咋这么严肃哦,你们简直就像两个哲学家。”
是何丽萍来了。自从演讲比赛结束以后,何丽萍总是隔三岔五地到供销社宣教科串门子,找陈一飞、叶颖聊天。她最喜欢听陈一飞讲他那些神奇的经历和见闻,比如麦达小镇的风光、咕噜族的风土人情、嘎瓦湖迷人的秋天和嘎玛雪山南麓的天葬台……陈一飞讲起这些来时总是眉飞色舞,极尽夸张之能事。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咕噜人的山鸡舞、蛇舞和生殖舞,还讲述了老祭师和阿苏婆婆的故事,把个何丽萍听得如痴如醉,当然,他省略了他和哟妹的那段经历。叶颖对他讲的这些总是表示怀疑。现在还有这样的净土吗,尤其是在我们国家?叶颖说。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,虽然夸张了点。何丽萍说。
“小何,今天想听点什么?”陈一飞瞟了何丽萍一眼。
“你讲什么,我都喜欢听。”何丽萍看着陈一飞,眼中充满期待。
陈一飞讲了一段两年前攀登华山的经历。他不无自豪地向她们描述了攀登朝阳峰时,自己是如何帮助两个女大学生攀上“鹞子翻身”的。
“华山那叫一个险,绝大多数崖壁都是九十度的直角。‘鹞子翻身’就更险了,足有七八米高,而且像弥勒佛的肚子一样,是整个鼓出来的。”陈一飞讲得口沫四溅。“当时我一只手拉着铁链,一只手拉着一个女孩,然后让她扶着我的肩膀,最后几乎是将她托上‘鹞子翻身’的。”
“不是两个女孩吗,还有一个呢?”何丽萍问。
“另一个就更不用讲了,她直接就是骑着我的马马肩上去的,当时她一惊一乍的,叽里呱啦直乱叫,差点没把我的头发给扯下来。”
“哟,英雄救美啊。那她们中间就没有一个爱上你,跟你一起回来啊。要不,就两个都跟你回来。八成是人家没看上你吧。”何丽萍显得有些酸酸的,娇嗔道。
“哼,你咋不说是我没有看上她们呢?”陈一飞一脸坏笑。“你想想,我一米七六的个头,亚麻色的头发,又是倒三角的身材,伙子还是很晃人的①,不说人见人爱,总还算得上有几分吸引力吧。”
“你就听他使劲吹吧。”叶颖摇摇头,半开玩笑似的说道。
何丽萍走后,叶颖哼着《三套车》,开始整理起阅览室那张长形条桌上的书报来,陈一飞埋下头去,又一次陷入深思。哟,咋了小陈,刚才还活蹦乱跳挺精神的,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深沉呀?叶颖问。我还在想你的故事,姐姐,真的,你太难了。陈一飞叹息着。要下班时,陈一飞提出想到叶颖家做客,叶颖同意了。
叶颖住在铁五局一栋六十年代初修建的四层楼的单元房里。这栋楼房是铁五局的高级知识分子宿舍,就一个单元,共八家人居住,红色的砖墙白线勾缝,木门木窗漆成深咖啡色,显得简洁雅致。叶颖家住在一楼,三室一厅的房子,外带一个小院落,倒也舒适清雅。一进门,便是不足十五平米的客厅,客厅里除了一张长沙发、两张短沙发、一个茶几、一个电视柜、几张椅子外,靠墙还放着一架立式钢琴(这是叶颖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,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,文革结束后又被原封不动退还回来),显出房屋主人的高雅情趣。客厅的窗户旁边还开有一扇门,这扇门直通院落。院落不大,二十平米左右,却种满了各种草木,有兰花、仙人掌、郁金香、月季、紫罗兰、美人蕉和其他一些陈一飞叫不出名字的花木。院落中央种有一棵桂花树,每逢节假日,叶颖就会搬一张躺椅到桂花树下读书,一读就是一整天。
参观完房间和院落,叶颖示意陈一飞在沙发上坐下,准备请他品茶,她要一展自己的茶艺。
“小陈,品茶是很讲究的,这是一门艺术,绝不像我们在办公室的那种喝法。那简直就叫牛饮,茶不好不说,水也不讲究,更谈不上合理冲泡了。”
叶颖从自己屋里端出一整套茶具,茶盘足有半张茶几那么大。茶盘上有一个紫砂壶,壶小巧雅致,做工精细。壶旁边放着一叠方巾,一个公道杯、八只小茶盏。叶颖熟练地操作起来:烧水,烫杯,放茶叶,洗茶,泡茶,出水……
“这叫韩信点兵,这叫关公巡城,这叫……”
叶颖将一盏茶递给陈一飞,茶呈深褐色,看上去酽酽的,陈一飞咂了一口。
“好香啊,口感太独特了,开始有一点糊,又有一点涩,然后便是甘爽,回味非常醇厚。什么茶啊?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喝过。”
“这是武夷山大红袍,你当然没有喝过。大红袍属于乌龙系列中的岩茶类,出产在福建的武夷山区,是茶中的极品。当然,这还不是真正的母树大红袍——母树大红袍是明代种的树,现在仅存六株,每年产量不足一斤,省委书记都得不到品尝,更不要说一般人了。光是保护这六株母树大红袍就用了一个排的兵力。——你现在喝的是大红袍第二代,是用无性繁殖技术种出来的,这个品种叫肉桂,也算是上品了。”
陈一飞听得一脸惊奇,没有想到喝个茶还有这么多道道,在他看来,茶不过是用来解渴和提神的,哪有这样神奇。几泡过后,叶颖又从里屋拿出一饼黑漆漆的泡饼大小的茶块来。
“现在我们来喝普洱。”
叶颖拿着一把牛骨刀,开始切起茶来。
“普洱茶又分生普和熟普两种,生普有如酒类中的白酒,性猛烈,劲道大;熟普则像红酒,性温和,劲道小。泡普洱有个讲究,必须先洗两道茶,然后才能喝。我们这饼是熟普,常言说‘生普剐油,熟普养胃’冬天喝熟普最好了。好的熟普,泡出来的汤色类似法国的波尔多葡萄酒,颜色深红而透亮,茶汤上还浮着一层雾气,久久不会散去,看,就是这样。”
喝完茶,已经快晚上八点了,陈一飞感到奇怪,怎么没见叶颖的母亲和女儿。叶颖仿佛看出陈一飞的心思,说:
“我妈带小家伙走亲戚去了,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吧。下次你来,我一定让妈妈给你做几道好菜,让你见识见识。”
吃完饭,陈一飞准备送叶颖回家,他们经过饭馆旁的“和平电影院”,看见宣传栏上写着晚上九点放映新电影《青春祭》的预告,陈一飞提议一道看电影,叶颖同意了。
他们在第五排两张靠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,电影开始了,叶颖专心地看着,陈一飞却怎么也看不进去。他满脑子都是叶颖泡茶时的形象:那纤纤玉手拿着茶壶出水时一上一下的优雅姿态,那凝视茶汤时安详而明净的眼神,那偶尔向他露出的浅浅的一笑……这些形象变戏法似的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着,仿佛一个五光十色明灭不定的梦,不停地纠缠着他,骚扰着他,他的心头好像有一只猫在走动。他的手慢慢地向叶颖移动,试图去抓住她的手,但当他的手就要触碰到她的手时,他却退缩了。
之后他又尝试了三次,依然没有成功。他的手有些颤抖,他的心突突地跳着,他的脑袋一阵又一阵地眩晕……他在内心不停地骂着自己:你这胆小鬼,你这怂包,你怎么一点勇气也没有,你应该向于连学习,于连敢于当着德.雷纳尔先生的面伸手从桌下去拉德.雷纳尔夫人的手,而你呢?哥们,勇敢一点!终于,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……叶颖很快从陈一飞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,猛地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:怎么了小家伙,又不安分了,你可真淘啊。就在这时,突然停电了,电影还没有放到一半,他们只得悻悻地离开了电影院。
一路上,他们彼此沉默着,不说一句话,陈一飞为自己的失败感到非常沮丧。还是叶颖先开口打破僵局:
“小兄弟,姐姐比你大得多,又有一个小孩,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不,姐姐,我不在乎这些,我真的很喜欢你啊!”陈一飞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小陈,那是你的错觉,你只是缺乏母爱,我知道,你从小没有跟母亲生活在一起。”叶颖顿了一顿,接着说,“列夫.托尔斯泰说男女之间没有友谊,只有爱情。但我不这样认为,我觉得男女之间可以建立起友谊的,就像我们之间,就是一种纯真的友谊。”
“但友谊有时也能转换成爱情。”陈一飞觉得叶颖的话很勉强,不过是拒绝自己感情的托词而已,但自己的这句话似乎说得也同样软弱无力。
叶颖要陈一飞保证以后不再越雷池一步,否则朋友都没得做。陈一飞满口答应,只要这位姐姐不将他从友谊的王国驱逐出境,他做出怎样的牺牲都行。
陈一飞知道,自己得慢慢来,决不能操之过急,这壶茶得慢慢泡,得用温水来泡,甚至得用凉水来泡。他坚信,叶颖是喜欢他的,从他第一眼看见她时,他就感觉到了。他必须有信心,有决心,将感情进行到底,他决不能放弃,也决不会放弃。
两个星期之后,叶颖主动邀请陈一飞到家里做客,说是去尝尝她母亲做的家常菜。叶颖告诉陈一飞,她小姨从北方来了,要在她家待一阵子,帮助母亲料理家务,照顾小孩,好让叶颖安心工作,安心学习。小姨只比叶颖大五岁,是一个很独特的人,从小练武,有一身好功夫,干起活来那叫一个麻利,只要有她在,家务活别人几乎插不上手。叶颖说:小陈啊,你一定会对我小姨感兴趣的,她可是很好的文学素材,稍一加工,便会成为很好的人物形象。
陈一飞终于见到了叶颖的母亲,这是一个气质高雅,但略微发福的妇女,六十出头,也许是因为经受过太多的磨难,人已经显出几分衰老了,但看得出,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儿。叶颖母亲一边招呼陈一飞坐下,一边静静的看着他,眼睛里充满了慈祥:你就是小陈吧,我经常听叶颖提起你,说你有很好的中国古典文学素养,对西方的文学、哲学、音乐、美术也很熟悉,是个大才子,前途无量啊。但是年轻人啊,有才是好事,可别太有才了。陈一飞显得很腼腆:阿姨过奖了,我没有什么才,比叶大姐差远啦。
“妈妈回来了,妈妈回来了。”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里屋冲出来,手里晃动着一张刚画完的画。“妈妈看我画的这幅《春天来了》。”
“嗯,画得不错,这些是树,这些是草,这是小河……”叶颖认真地看着女儿的作品,表示出极大的欣赏。“这应该是太阳,咦,太阳怎么是绿色的?”
“妈妈,这是春天啊,春天在慢慢地长大,到处都是绿色的,太阳肯定也是绿色。”小女孩一脸稚气地看着叶颖。
小姑娘长得酷似叶颖,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,只是脸蛋明显地小了一圈,尤其是那双眼睛,单纯、明亮、安静,简直就是叶颖的复制品。小姑娘似乎注意到了陈一飞,好奇地盯着他看:妈妈,这位是谁啊?叶颖将女儿拉到陈一飞面前:快叫陈叔叔。陈一飞张开手臂:哟,好漂亮的女孩啊,快来,让叔叔抱抱。小姑娘吓得躲到叶颖身后。
“哟,大姐啊,家里来客人啦?来,吃点水果。”
一声响亮的女声,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,喊了一嗓门,灌入陈一飞的耳鼓。一个身材苗条,个子高挑的中年女子从厨房走进客厅,将两盘切好的广柑和苹果放在茶几上,随即将右腿高高提起,搭在墙上,开始压起腿来。这正是叶颖的小姨。
“哎哟大兄弟,可让你见笑了。俺是农村来的,从小练把式,俺在家都是一边干活一边练功的。”
小姨压完腿,又从厨房拿出一堆姜葱蒜和折耳根来,放在茶几上,突然“唰”地一下,下了一个标准的一字腿,稳稳地坐在地板上,开始择起菜来。小时候练过一点武功的陈一飞咂了咂舌,感叹道:小姨好功夫啊。他们聊起了武术,从陈清平聊到杨班侯,从李洛能聊到王芗斋,从董海川聊到鬼脚施六……小姨谈到家乡的八极拳时眉飞色舞,兴奋不已,时不时腾起身示范几招,随后又一个一字腿坐在地上择菜,动作之敏捷,出乎陈一飞想象。
“客厅太小了,要练到院子里去练。”叶颖母亲呵斥道。
准备工作做好了,叶颖母亲带着小姨进了厨房,由叶颖母亲掌勺,小姨打下手。叶颖则和陈一飞在客厅里一边聊天,一边等待着享用丰盛的晚宴。
半个小时左右,晚饭做好了,五菜一汤:辣子鸡、盐酸烩鱼、罗刀茄子、清炒肉豌、油炸花生米、白菜豆腐汤,外加一碟地道的糊辣椒蘸水。叶颖开了一瓶汾酒,给陈一飞倒了一碗,自己则只倒了一小杯陪饮,也给母亲和小姨各倒了一杯。叶颖一边吃一边给陈一飞介绍母亲的厨艺:
“这盘辣子鸡用的是地道的三黄鸡,先将鸡切成块,再用三两酱香型的‘黔春酒’腌制一天一夜,然后放入糍粑辣椒(三分之二的党武辣椒和三分之一的遵义辣椒),用文火熬煮三个小时以上,这样做出来的辣子鸡味道鲜香醇厚,尤其是那股特别的淡淡的酒香,让人难以忘怀。盐酸烩鱼用的是独山的盐酸,两条半斤重的鲫鱼,再加上大兴安岭的香菇,烩制而成,味道非常独特。再说说这道罗刀茄子,必须用本地的圆茄子切成不规则的块状,然后用鸡油快煎两次,再用党武的青辣椒、惠水的番茄、长白山的木耳熬制成汁,浇在茄子上,吃起来生脆鲜嫩,极为爽口。还有这盘花生米,妈妈光是炸就炸了三道,足足用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,第一道等锅里的响声结束后立即起锅,待油冷后又炸第二道,油刚一冒泡又立即起锅,待油冷后再炸第三道,三道都必须用最小的火,这样炸出来的花生米,可以将‘酥’、‘脆’、‘香’三字做到极致。”
“得得得,别老吹嘘了,快让人家小陈吃,菜都凉了。”叶颖母亲打断了叶颖。
陈一飞吃得津津有味、口水滴答,他把所有的饭菜一扫而光,一瓶汾酒也被他喝得干干净净,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饭菜。吃完饭后,他想帮着收拾碗筷,却被小姨一把拉住:放下放下,你们会做什么家务,瞧你们干活那个笨劲,看着就让人生气。叶颖对陈一飞微微一笑:你就别掺和了,小姨看不得别人做家务,她嫌大家做得不好,自从她到家里来,我们就一直在享清福。
陈一飞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叶颖,临走时,他握住她的手说:姐姐,谢谢你让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,以后我会经常来蹭饭吃蹭酒喝的。
后来,陈一飞又到过叶颖家几次,去品尝叶颖母亲的厨艺。他与她们一家相处极为融洽,尤其是跟叶颖的小姨,他们谈论武术,讲徐矮师、刘神仙、杜心五等前辈武学大师的逸闻趣事。小姨还向他表演单腿站立,一腿高高踢过脑门切菜的绝活。他们还在院子里比试过两次,陈一飞根本不是对手,两次都被打得东倒西歪。陈一飞和叶颖的女儿叶丹丹也处得很好,丹丹非常喜欢这位叔叔,总是让他教自己背诵唐诗,教自己画火车开上天、长翅膀的小男孩(丘比特)在白云里飞翔。叶颖母亲也很喜欢这个腼腆但又有几分悍气的年轻人。陈一飞也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这家庭里的一员。
注①:贵州方言,表示长相英俊。
(未完待续……请